前時在《暢流》寫了一篇關于皮人影戲的文字,末尾有一句說它與國劇很有關系,于是就有友人來問,只好再把它接著談談,有人來問這件事情,或者是有點懷疑。其實我說這句話不是隨便說說,也不是專靠書本,乃是有許多事實,乃戲中的情形可以作證。
國劇中最普通而能風行全國的大致有四種,一是昆腔,二是弋腔(又曰高腔,或曰高調),三是梆子腔,以上三種風行較早,自元明兩朝就已很普遍,四是皮簧腔,出頭較晚,而風行得卻很快。它所以快的原因,就是因為皮人影的關系。皮簧產自陜西漢南一帶,故又名漢調,亦名二簧。最初當然是民間隨便唱的小調,就與現在河北省的哈哈腔、蹦蹦兒調及浙江的滴篤腔(現在所謂越劇)等等一樣。諸公不要以為這是譏誚皮簧的話。其實所有的戲劇最初都是本地的小調。最講究的昆曲其來源乃是大鼓書,它為研究昆曲者所公認,不必贅述。
皮簧在漢南一帶,男女老幼無人不能。雖婦人孺子,一張嘴便是皮簧,一直到現在還是如此。皮簧最初始自何時,雖然未能詳考。但在明朝的時候,在漢南就很發達了,而往四外的傳布則較晚,然因為與皮人影合作而發展的,則較前三種為快。最初似乎是先往北,傳到西安省城一帶,故彼處早就有了皮簧,從前就名曰二簧,幾十年來因為平津的二簧班,往陜西西安一帶去演。于是本地人都呼平津班為二簧,乃呼本地原有之班為本地二簧,或曰土二簧,蓋與外去之二簧分別言之也(北平于明朝末葉就有皮簧,乃由西安,經山西傳人者,此層從前談過,茲不再贅)。它怎樣的便會傳到西安省城一帶呢?乃由皮人影傳去的——陜西的皮人影戲很有幾種,前于談皮人影時已經談過。在那幾種之中,最早的恐怕還是皮簧燈影一種,因為它所用的皮人尺寸較大,雕繪較為簡單,此蓋猶存明朝之古樸意味,后來各處仿效(如臥弓燈影等等),雕繪則較為精巧,凡事皆由古樸而漸進于纖巧,此理之必然者也,以上乃是往北傳播的情形。另有往南傳播的情形,乃分兩路,一路傳至四川成都、重慶,所以彼處皮人影戲之人子尺寸亦較大,大致與陜西二簧燈影所用之人子尺寸差不了多少,足見有連帶關系;又一路乃順著漢水流域傳到了武昌漢口,沿路經過的是襄陽、安陸、隕陽等三府的地面,所以該處等每遇年節報賽等事演戲,大多數是皮簧,且都是皮人影,至今猶然。該處人士之在臺灣者,都是如此說法,足證其來源有自。以上這都是實事。都可以證明皮簧最初是與皮人影合作,才發達起來的。此外關于這種的情形,還很多,不必盡舉,以上所談都是關于皮簧本體以外的情形。其實皮簧的內容及原質與燈影戲有關聯的跡象還很多,茲在下邊大略談談。
一、南北曲從前無武戲,綜觀元明雜劇、傳奇,注有“戰爭”字樣者。雜劇中不過《楚昭王》《薛仁貴》《小尉遲》《伍員吹簫》等七八種,其所注之字樣,為“調戰科”。傳奇中不過《邯鄲記》《南柯記》《玉鏡記》《運甓記》等十余種,其所注之字樣,為“戰介”。按劇本中注“戰介”二字者,絕無重大長久之動作,且調字之義,必系舒徐之儀式,斷無劇烈之戰爭,故昆弋腔班至清朝初年尚無武戲,至乾隆年間方始添人,彼時班中文武兩行,界限分的很嚴,此事戲界老輩皆知之。且從前戲班題名錄的分列法尚是如此,而南方的昆腔班到清朝末年仍無武戲,偶爾有之,亦不關重要。
茲再談到皮人影戲,觀宋人的筆記中,如前者所談《事物紀原》載:“市人有能談三國事者,或采其說,加緣飾,作影人,始為蜀魏吳三分戰爭之象”云云,是影戲之武戲在宋朝已很發達了。秦腔、漢調兩種有武戲,較昆腔早的多,兩種皆始自陜西,影戲亦始自陜西,則或像戲劇仿效影戲而添入的,因戲中之武戲除清朝之《彭公案》《施公案》若干出短打戲之下,亦以三國戲為最多,且武戲的打法,大多數都是仿效《三國演義》的寫法而來(此層前在《中華日報》副刊上談過,則有相當的關系無疑。
二、戲中之歌唱大致分為兩種,一為坐立之歌唱,一為行動之歌唱。昆腔、梆子中,則坐立歌唱之戲較多。昆腔中如《夜奔》《夜巡》《山門》《火判》《嫁妹》《金山寺》《斷橋》《出塞》等等都是,梆子中如《血手印》《斷橋》《打登州》《秦瓊發配》《走雪山》《起解》《回荊州》等等都是,這些戲都是隨走隨唱。皮簧中,則坐立歌唱之戲較多。如《祭江》《祭塔》《昭關》《審頭》《舉鼎》《射戟》《白門樓》《甘露寺》《群英會》《賣馬》《取成都》《坐樓》《岳家莊》等等皆是,雖有《起解》《南天門》《行路》《采桑》《回荊州》《寄子》《武家坡》《鐵蓮花》等等幾出邊走邊唱之戲,然亦是由梆子腔翻來,而《錢蓮花》《回荊州》等仍與梆子有別。皮簧中之《回荊州》,逃跑時舊無編辮子一場,至梅蘭芳、楊小樓、王鳳卿三人合演時才添上,其唱詞尚是鄙人所編,其實如《昭關》《鴻鸞禧》《惡虎村》《御碑亭》《馬上緣》《得意緣》等等諸劇,以情節論,若梆子班排演,定有大段行路歌唱之場子,而皮簧中則無之。再如各戲中之走邊,如《挑滑車》《八蠟廟》等,雖亦系帶行動之歌唱,但皆是吹腔,當然亦是后來添入的,且是完全仿效昆曲之辦法。綜以上情形觀之,皮簧早年實無行動之歌唱,有之,則必要用“扯四門”之辦法,立住方唱,與一面走一面唱之情形大不相同。回來再看皮人影之組織,除戰斗外,大半亦皆系坐唱或對唱,至行動歌唱之戲則極少,大段行路歌唱之戲尤不多見,此蓋因紙人在窗上,只是走來走去,不易美觀,且無興趣,亦因凡歌唱之時,正是應該耍人的歇工的時候,所以不便又唱又走。是此點漢調與皮人影亦極相近,則當然有聯互的關系。
三、北平皮簧的腔調,雖然和影戲不同,但相近的地方很多,比方梆子腔,生、旦腔調不同,可是都用本嗓,南北曲(俗名昆腔)生用本嗓,旦用小嗓,可是腔調一樣,生、旦、凈、丑所唱都是同樣的工尺。皮簧情形就不然了,不但生用本嗓,旦用小嗓,各有不同,所唱的腔調工尺,生、旦、凈、丑都是截然兩事。比方同是二簧的慢板,可是生、旦、凈、丑所唱的工尺,大多數都不一樣。這種情形,與皮人影戲極為相似。
四、梆子腔的歌聲韻味。行腔的時候不像皮簧那樣許多的彎轉;南北曲行腔雖然彎轉較多,但是其彎轉講圓和,不像皮簧之方硬;皮簧行腔的彎轉極多,且都方硬,這一點也和皮人影極相近。
五、在川腔、滇腔之中有一派和皮簧極近,可是它的腔調有許多的地方也和影戲相同,大概是新腔就和漢調相近,舊腔就和影戲相近,這足見皮簧與影戲有聯互的關系了。
六、四川現在還有影戲,名曰皮影,又叫作驢皮影,西安也還叫作皮影,漢中以東早就叫作皮影,也叫皮簧。據考查所得,四川皮影之名是由西安傳去的,而西安則是由漢南傳來,他們所以叫作皮影、皮簧的原故,當然是因為他們所演的人物,是用皮革做的了。可是它為什么又叫作皮簧呢?皮影二字還可以聯得到一起,皮簧二字聯到一起,似乎有些生硬,從前聽到彼處人士談過說,皮簧的皮字就是皮人影的皮字。因為本地二簧,最初就是本地的小調,后來才與皮人影合作,也可以說是利用了皮人影,但利用皮人影之初,而皮人影中已早有了西皮這種腔調,永未廢去,便與二簧合作,一直到了現在,因這種腔調是因皮人影由西邊傳來的,故就叫作了西皮。按以上這些話,雖然不敢說準靠得住,但比文人筆記中的文字較為可靠,因為這些話是祖祖輩輩父老相傳,目睹耳聞;而筆記中的文字,有時候不十分注重實事,而專重文字,如該用對偶的文字,它便可以不管實事,而只管對偶,或文字中應該用兩個仄聲字,而該名詞適為平聲,便可以設法換一個。例如梆子腔,雖然是由秦腔變來,而以后確有了分別,梆子腔這個名詞有時可以寫為秦腔,而有時萬不可寫為秦腔,但文人多不管,只管文字順當就得。所以說文字的記載往往不及父老相傳的話語可靠。按以上的說法,是皮簧與皮人影有很大的關系了。
七、皮簧腔自己本身組織極為簡單,幾乎沒有自己獨立的音樂,鎖吶琴笛所吹所彈的牌子和鑼鼓打的牌子,不是來自弋腔、昆腔,就是來自梆子腔,可以算是自己沒有東西,這是什么原故呢?或者也是因為當年皮影戲動作較少,所以音樂也就比較簡單,后來才慢慢地利用了昆、弋、梆子的音樂,才成就了現在的皮簧。
類似這樣的情形還很多,不必盡舉了,因為皮簧與皮人影合作,所以它發達傳布的非常快,一百年來就傳遍了全國。為什么能夠這樣快呢?就是因為這種班的組織人員少,物器少,容易轉運。現在也可以舉一實事,比方從前四川重慶的戲園,每年必往醒安去約腳,所以這些年來重慶、成都的名腳,大多數都是陜西人,這與光緒年問到民國后,上海往北平約腳同一性質,所以它約的都是有名的好腳,且都是梆子腔的腳兒,每次所約的都是不過幾人,因為由西安到成都,都是走大道,路遠而費事費錢,故絕沒有成班約腳的,且沒有約皮簧腳的。在明朝的時間,皮簧尚未發達,可是說一發達就來得很快,因為它一去就是成班去的,真正戲班,全班必須五六十人,假說是只約好腳,他所帶的配腳、跟包等等,至少也得有十幾人,皮人影全班人最多不過六七人,所謂輕車簡從,他們不必一定走棧道,因為四川之夔州、綏定、保寧諸府本與陜南接壤,語言風俗相同之點必多,其傳入自是極易之事,大致是由山中小徑就傳到四川了。由四川又傳入貴州、云南,又由四川經大江流域傳至湖北,漸漸便風行了全國。以上只談皮簧與皮人影的關系,至皮簧以后傳遍全國的情形,前者已談過,茲不再贅了。
(選自《齊如山文集·第十卷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)